我的历史观
一
有一家媒体问我:你常说,历史也是可以酿酒的,这代表你的历史观吗?我回答说,不能代表。这样一句话,怎么可能就代表了历史观呢?但这话没错,历史确实可以酿酒。《三国演义》就是历史酿的酒。不过也有酿成醋的。而且,酿成醋的还不少,能把人的牙都酸掉。酒也有好几种。有甜酒,有苦酒,还有药酒,也有只做药不酿酒的。总之,历史就是让人说的东西。说的过程就是发酵的过程。至于酿成什么,一看目的,二看手艺,三看运气。
媒体喜欢的是直截了当。所以这个问题也就只能这样回答。但他们也提醒了我,是得找机会谈谈历史观的问题。
正好,也是这家媒体,连续发表了一些批评我的文章。事实上,自从我应中央电视台的邀请,在《百家讲坛》开讲《汉代风云人物》,尤其是今年开讲《品三国》以后,受到了很多观众朋友们的支持,也遭遇了一些批评。这让我感到很欣慰。其实我一直渴望着批评,尤其是那些有份量、能够击中要害、让我深思的公开的批评。人是要有支持的,也是要有批评的。支持让人振奋,批评使人进步,它们对于每个人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。借此机会,我向所有支持和批评我的观众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。
但是,我也要做一点说明。第一,我没有义务,也没有可能回应所有的批评。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。所有的批评都必须回应,那就太难为人了。第二,我希望批判者能够公开亮相,使用真名实姓或者常用笔名,这样比较公平,也显得光明磊落。起码,你不能明枪暗箭一起来,打一枪换一个名字,那就变成骚扰了。第三,我希望这种批评是与人为善、心平气和、实事求是的,至少也是负责任的。当然,一个电视节目播出之后,就变成了公共产品,观众也就有权来批评,来讨论,来品头论足说三道四。这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。你不能要求所有的批评都有道理,也不能要求所有的批评都负责任。而且,当他们的这个权利受到损害时,我们还应该出来帮助他。这就是西哲所谓“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,但我宁愿牺牲生命也要捍卫你说出这意见的权利”。
不过,作为个人,作为公民,权利都是对等的。你有说(包括说和不说)的权利,我也有听(包括听和不听)的权利。我不能要求你说的都对,都有道理,都负责任,你也不能要求我都听,都同意,都接受,甚至不能要求我都回应。就说前面提到的那家媒体,发表了一篇批评我的文章,署名“老牛”。老牛先生认为,我的《品三国》不像是“平民立场,现代视角”,毋宁说是“曹操立场,古代视角”。因为我在讲曹操杀吕伯奢家人一案时,对曹操进行了“曲意回护”。这个批评,我倒是作了回应的。我说,我不否认在讲此案时确有为曹操辩护的意思。但我之所作,并非“无罪辩护”,而是认为《三国演义》夸大其词,后世评价“量刑不当”。这难道违背“现代精神”吗?我在节目里说得很清楚:“凄怆这两个字很重要”。凄怆这两个字,就是曹操“还保留了一部分善心”的证据。这怎么是“无耻小人”呢?这是“有耻小人”!这样一种心情,和《三国演义》里面那种理直气壮的态度难道就没有区别?难道当时曹操应该到官府去自首,而衙役们则会对他说“你有权保持沉默”?不过,好在老牛先生是赞成现代观念的。那么,面对诸如此类的批评,我总有权保持沉默。
这就是我对老牛先生批评的回答。但是,这位先生提出来另一个问题,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,也是应该回答的,就不行使沉默权了。什么问题呢?就是我说了曹操是“宁做真小人,不做伪君子”这句话,老牛先生不同意。他说,这个常常流行于礼崩乐坏、道德失范时代的判断,其实未必。伪君子至少还对某些社会规范怀有畏惧之心,廉耻之心尚存,所以行事多少还有些顾忌或底线。真小人呢,那就无所顾忌的胡来了。
这话说得好,很有分量,而且不容回避。的确,如果“真小人”确实比“伪君子”更坏,那么,我的说法就不仅“误人子弟”,而且近乎“祸国殃民”。这可是不能不讲清楚的。
表面上看,这是一个选择题。也就是说,当我们进行人生选择时,是“宁做真小人,不做伪君子”呢,还是“宁做伪君子,不做真小人”?当然大家可以自由选择,因为选择都是自己的事情。但是,我请你不要匆忙选择,因为这个选项是不完全的,题目也是有问题的。比方说,我们怎么就不能选择做“真君子”呢?所以我们还得把这个问题都说透了。
实际上这是一个排列组合的选项,逻辑性是很强的。怎么样的排列组合呢?就是这里有一组概念──君子、小人,那里也有一组概念──真的、假的。然后真的、假的这一组,和君子、小人这一组,两个选择我们进行搭配,我们看看能搭配出几个结果来。大家可能马上就会说四个,那我们看是不是四个?第一个,真正的君子,真君子。第二个,虚伪的君子,伪君子。第三种真正的小人,真小人。第四个,虚伪的小人,有吗?没有。
所以,这个题目不是四个选项,只有三个。四个东西或者项目搭配下来,怎么只有三个结果呢?这不合逻辑呀!但事实就是如此──世界上只有伪君子,没有伪小人。为什么呢?因为恶是不需要作伪的,也没有谁会假装恶,假装小人。如果一个人让人觉得恶,被认为恶,那他一定是真恶。这里说的“让人觉得”和“被认为”,都不是指表面现象。比方说一个人看起来“凶神恶煞”,实际上“心地善良”,就不能说是“伪恶人”,只能说是“真好人”。当然,在某些特殊情况下,出于特殊原因,也可能有人必须假装恶人,或假装小人,比方说为了破案而潜入犯罪集团。但那也不能说他是“伪恶人”或者“伪小人”,只能说他是“真君子”,甚至是“真英雄”。
我们这样搭配下来,或者这样推论下来,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?就是“恶没有伪”,对不对?比方说我们说“伪善”,有这个词。有“伪恶”吗?没有。恶没有伪,小人没有假的。这说明什么呢?说明恶是一种真实的东西,而善则是对恶的改造。
这也是古已有之的观点。大家知道,我们中国古代的战国时期,有两位思想家,一个孟子,一个荀子,争论过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的问题。孟子认为人性本善。孟子说,人性之向善,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,是自然而然的事情(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)。水,没有不往低处流的(水无有不下);人,也没有不向善的(人无有不善)。在这个问题上,大家都是一样的,就连尧舜也没有什么两样(尧舜与人同)。为什么呢?因为人性本善。一个人,刚生下来的时候,他是干干净净的,叫做“赤子”。赤子的心灵,是很天真,很纯朴的。所以,但凡天真纯朴的心灵,就可以叫做“赤子之心”。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词啊?就因为赤子的纯洁是很可贵的。所谓“君子”,就是保留了这种纯朴天真心灵的人,叫做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”。问题是,大家既然生下来都是赤子,为什么有的人最后变成小人了呢?那是学坏了。所以我们要加强道德的修养,不让我们变成一个坏人,不要学坏。只要大家保住赤子之心,那就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。这基本上是孟子的观点。
荀子的观点是什么呢?人性本恶。人生下来都是恶的,所以你必须加强道德修养,才可能变成一个好人,叫做“无伪则性不能自美”。伪是什么?伪就是人为。如果没有后天的修养和改造──伪,那么,天生的那个“性”(人性),是不可能自动变好、变善、变美的。也就是说,只有不断改造自己,你才有可能变成一个好人。
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──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,而这样一个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一个人刚刚生下来,还没有接触社会、接受教育的时候,他还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人,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。也就是说,从生物学的角度讲,他是人科动物当中的一个;而人恰恰不单是自然的存在物,更是社会的存在物。人是社会的。只有加入社会,才是真正的人,也才有人性;而一旦接触社会,就很难讲他的本性是善是恶了。
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,就是人类社会是善恶并存的。没有纯粹只有善的社会,也没有纯粹只有的恶的社会。人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矛盾体。西方人甚至说,人一半是天使,一半是魔鬼。也就是说,人的身上,既有神性,又有兽性。神性就是善,兽性就是恶,人是神与兽、善与恶的对立统一。
当然,话不一定这么说。但可以肯定,真善美是和假恶丑相对立而存在,相斗争而发展的。没有假恶丑,也就无所谓真善美。而我们追求的是什么?追求的是善。何以证明人类是追求善的呢?只有“伪善”没有“伪恶”就是证明。什么是伪?就是伪装、假冒。为什么要伪装、假冒呢?当然是因为人类认同善。善,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。
但我们不要忘记,恶可能也是一种本性,一种真实的存在。其实,“追求”二字,本身就意味着“善”这个东西,或者本来没有,或者容易丧失,否则就不必追求了。主张人性本善的,认为它容易丧失;主张人性本恶的,认为它原本没有。所以他们都主张追求,也就是都认为人应该善。那么,认为人应该恶的,有没有呢?没有。就连恶人,也不主张人就应该恶。问题是,没有人主张恶,恶却依然存在,这又是为什么?有人说是学坏了。于是我们就要问:第一,跟谁学的?跟动物么?第二,为什么一学就会?第三,为什么学坏那么容易,学好就那么难,要一再提倡?凡此种种,都说明人性中有恶的成分,而且还很顽固。
这就又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了:人性究竟原本是善还是恶。可惜这个问题是说不清的,也离本题太远,那就先搁置起来。反正,恶是一种存在,一种现实的或者潜在的存在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就有一个问题了,那就是如何努力向善而防止作恶?这是我们不能不想的问题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,我认为老牛先生对我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,也是很有意义的。他说,“伪君子”至少还对某些社会规范怀有畏惧之心,廉耻之心尚存,而行事多少还有些顾忌和底线。在这里,他提出了三个问题,三个概念,三个关键词。一个是顾忌,一个是底线,还有一个是社会规范。也就是说,我们要做一个好人,不做坏人,我们要行善不作恶,靠什么呢?靠社会规范,另外每个人都要有底线和顾忌。这个意见我觉得非常正确。虽然他是批评我的,我还是认为他的意见很有道理。
但问题是,我们不能抽象地讲要有顾忌、底线和社会规范。我们还要问:什么底线?什么顾忌?什么社会规范?也就是说,你的底线指的是什么?你的顾忌指的是什么?那个社会规范又是什么?这正是我和许多批评我的人意见分歧所在,也正是我要和老牛先生、和大家讨论的问题。